F-104機隊之最後空戰
時間:民國五十六年一月十三號(黑色星期五)

前一天晚上,空軍作戰司令部就下達了命令:十三日早上派偵察機偵照廈門灣,臺中清泉崗基地的F-104戰鬥機群負責掩護。為了避免洩密,命令還是參謀長喬無遏少將親自到清泉崗口頭傳達。
第二天上午,四架F-104G由第八中隊隊長祖凌雲中校親自帶隊,在金門外海上空接應RF-104G偵察機時,與四架米格廿一目視遭遇(這是第一次國軍在空中看到共軍的米格廿一),原本祖凌雲已經佔到敵機後方的有利位置,但是戰管下令回航,因此沒有爆發衝突。
但照片沖洗之後,發現品質不理想,於是中午時分RF-104G再度出擊,利用超低空闖進大陸,但RF-104G一旦開始爬高進入偵察航線,當然也立刻被發現,共機也迅速起飛攔截。
1240分,清泉崗基地跑道頭警戒室的「四機緊急起飛」警報響起,已經著裝完成的飛行員立刻奔向座機。這次帶隊的是八中隊輔導長蕭亞民中校,另外三人是胡世霖上尉、楊敬宗少校、石貝波上尉。四架飛機在戰管的引導下,一起飛就全馬力爬升,奔向金門空域,去接應正要衝出大陸的RF-104G。就在偵察機後面,兩架亟欲立功的米格十九緊追不捨。
由於管制官對於方位與時間掌握得當,F-104G剛與共機目視接觸,已經切到敵機後方。蕭亞民立刻請示開火,在取得戰管的「打!」許可後,二號機胡世霖立刻發射響尾蛇飛彈,打下了第一架敵機。另一架共機這時才發現黃雀在後,急忙俯衝逃跑,楊敬宗與石貝波的兩架飛機也尾追而下。原本位置落後的石貝波反過來俯衝後,反而跑到楊敬宗的前方。他用響尾蛇飛彈鎖定米格,在敵機鑽進低空雲層之前,將它擊中爆炸。就在幾乎同一時間,石貝波的飛機也衝進了雲層,此時他才注意到戰管一路不停呼叫返航,因為早已飛進了大陸上空。石貝波這才調轉航向,在沒有能見度的雲層中向臺中返航。
由於先前的混戰,四架F-104G早就分散,各自在雲中向基地回航。1307分,領隊蕭亞民下令各機報到,二、三、四號機都在無線電裡一一應答。但在1309時,突然傳來一聲「哎呀」,接著就闃然無聲。蕭亞民立刻再下令各機報到,這一次,三號機楊敬宗就不見了。1320左右,三架飛機一一回到清泉崗,楊敬宗始終沒有回來。
於是「一一三空戰」,海峽上空至今的最後一場空中交火,就這樣在迷團中落幕。
空戰打完,負責指揮的戰管官孫兆良與宋慎禮,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會被獎勵還是處罰。因為在美方的壓力下,我方戰機除非偵察任務,通常避免飛入大陸領空尋釁。這次空戰已經打到陸地上空,准許開火的管制人員,不知道會不會被處分?
結果當然是多慮了,在反攻復國的年代,擊落兩架「匪機」還是大大有助民心士氣,值得強力宣傳一番。但在官方發佈的新聞中,卻壓根沒提失蹤的楊敬宗,反而把偵察機駕駛宋俊華中校放進來湊成四個人,一起接受蔣中正總統的召見慰勉。甚至連空軍總司令徐煥昇都親自到清泉崗對飛行員講話,暗示大家要保持低調。這也從此在空軍裡引起了不曾停歇的耳語........
由於胡世霖與石貝波擊落米格機的過程都沒有照相槍錄影帶,有些人就繪聲繪影地說,楊敬宗很可能是被自己人打下來的。還有人說,因為石貝波起飛時啟動引擎的氣源車故障,所以飛機比其他三架晚了一點升空,一路在後面尾追其他飛機,搞不好等他趕到戰場時,空戰已經結束,他就任意射出一枚飛彈,回去後可以宣稱有戰功,但卻好死不死擊中了楊敬宗。更有人說,對喔,聽說空戰當天返場降落後,石貝波一聽到楊敬宗沒回來,當場就哭了........
而在大陸方面,故事情節完全不一樣:共軍宣稱當天是解放軍空軍第二十四航空師的四架殲六(米格十九)起飛迎擊,在距離大約五、六公里時目視F-104機群,在雙方對頭接近下,飛行員胡壽根迎面開砲,將F-104擊落墜海。胡壽根說,自己事後還看到打撈起來的部分殘骸與楊敬宗的遺體,頭跟一隻手臂不見了。三十多年後,胡壽根還是強調,當初的四位飛行員都還健在,而且都有聯絡,足證所言不虛。
不過中共發佈的胡壽根「與同僚檢視照相槍底片」宣傳照,身後的飛機卻是殲五(米格十七)而非殲六!這實在怎樣也說不通........
另外,在雙方面對面接近時,根據兩種飛機的性能與操作模式,相對速度大約是二點五倍音速,每秒將近八百公尺,也就是說,從目視F-104到「碰撞」,只需要七秒鐘的時間。在不到七秒鐘之內,就能駕駛飛機對上近乎迎面而來的敵機,並且計算彈道,開砲將敵機擊落........如果這種事情真的發生,只能說當天是馬恩列史等諸祖師爺一起顯靈了。
退休後移民加拿大的祖凌雲,對於胡壽根說法的評論是:可惜大家都年紀大了,否則真想跨進駕駛艙,飛上天去向他「討教」一番。
除了石貝波與楊敬宗,另外兩位國軍飛行員都已不在人世:民國五十九年六月八號端午節,蕭亞民擔任教官,為新任副聯隊長溫志飛上校進行F-104換裝訓練。在進場降落時,正好清泉崗跑道頭堆放了一些工程用的水溝蓋,兩人駕駛的TF-104G高度又偏低,結果機輪撞上水溝蓋,飛機在跑道上翻覆焚燬。溫志飛當場殞命,蕭亞民嚴重燒傷,即使由美軍專機送往日本的美軍燒傷中心急救,最後還是不治身亡。由於蕭亞民的太太金書瑜已經去世,一位三大隊飛行員記得,自己第一次到松山機場,就是牽著蕭亞民兒子的手,去把爸爸的遺體迎回家......
至於胡世霖,則在七十九年因為癌症去世。
石貝波再度成為臺灣媒體的焦點,是民國八十七年,復興航空的機師罷工事件。最後罷工的機師還是不敵資方壓力,宣佈結束行動。公司宣佈:除了幾位「首謀」遭到解聘外,不會對多數飛行員秋後算帳。石貝波不是首謀,也沒有被解聘,而且再過沒多久就可以辦退休,領到五百多萬退休金。
不過,他選擇不回去。
我曾經跟「搞飛機」的前輩傅鏡平兄一起訪問過石貝波,當時他已經離開復興航空,不久之後就赴美定居。基本上,老教官(「教官」是空軍對飛行員的習慣稱呼)還是一副調皮中帶有桀傲的調調。對著兩個急著想來挖掘故事印證傳聞的後輩,談起三十多年前的空戰,話語始終不多,解釋始終很簡略。看得出來,他並不是那種喜好強迫全世界分享自己當年勇的老先生。
石貝波提到,小時候調皮搗蛋,犯規不斷,臺北的成功中學差一點畢不了業。大學考不上,也是空軍的爸爸怕他跑去混流氓,所以雖然軍校聯考已經過了,但還是想辦法把他安插進空軍官校。
雖然當初是問題學生,但從石貝波畢業下部隊不久,就被分發到國寶級的F-104部隊,可以知道他的飛行技藝絕對名列前茅(他是官校43期第三名畢業)。其實,飛行一直是一項需要天分的「藝術」,有些人就是天生有"Right Stuff",石貝波應該就是其中之一。
儘管有擊落敵機的戰績,但是或許因為「誤擊隊友」傳聞困擾,或許因為始終不馴的個性,石貝波在六十一年就離開空軍,官階只是少校分隊長。他也沒有進入航空公司,反而在孟加拉、美國等地經商多年(我還記得那天晚上,石教官對於談起在孟加拉碰到水災的興致,似乎比談一一三擊落敵機還高),但似乎也不是混得多發達。後來隨著臺灣天空開放,民航機師需求大增,石貝波才又回到臺灣,加入復興航空(嗯,他提起駕駛ATR客機的趣事,似乎也比擊落米格機興致高)。不過當我們想把話題轉到他為爭一口氣放棄退休金的部分,老先生眼角一絲狡猾的笑意,又把話題岔開。
坐在香菸繚繞的「飛行中隊」PUB裡,我百感交集。
飛行員曾經是我們那個時代(我不知道現在人怎麼想)很多小男孩的夢想。但是空軍飛行員的生命就像蝴蝶,看起來輝煌燦爛,卻非常脆弱。也就是命運的一個交叉口,一步的走錯或壞運氣,「鷹揚」可能就成了「陰陽」。
政府遷台以來,空軍因公殉職的空地勤官兵,已經超過一千四百人。每一個空軍官校畢業的軍官,在完成飛行訓練以前,就已經歷過失去同學的傷痛。而在飛行生涯中的朋友與同事,也許他才剛剛結婚,也許他說下個月要當爸爸既興奮又不知所措,也許他昨天還把帽子忘在你家明天要來拿走,也許你們剛剛在空勤餐廳一同吃中飯,也許你們的飛機並排在跑道頭加足油門準備起飛......下一刻,他就可能是跑道尾端的一團火球。也或許,一直到遠超過預定返航的時間,飛機還是沒有回來。
另外,在冷戰的時代背景下,為了爭取盟邦的支持,為了維繫國家的生存,中華民國成為美國在亞太地區的頭號打手:各種美方想作而不便作、不願作、不敢作的任務,經常都是丟給中華民國。舉凡是U-2高空偵察機的遠征(在國軍開始任務之前,已經知道共軍擁有防空飛彈,也知道U-2還是會被飛彈擊落)、或是蝙蝠中隊的電子偵察任務(那更是藉著讓敵人攔截自己來趁機蒐集情報,了解共軍的防空作戰能力):美國人出錢出技術,也是戰略情報的最重要得益者;中國人出性命,去保證老大哥對自己政府的支持。這裡頭沒有多少個人冒險犯難的英雄主義,沒有人是想一夕致富的salary hunter,只有如但尼森的名詩『輕騎兵隊的衝鋒』所說:There is not to make reply. There is not to reason why. There is but to do and die.是的,There is but to do and die.
儘管有「風雲際會壯士飛,誓死報國不生還」「我們的身體炸彈與飛機,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共存亡」的高調,但面對高風險的生涯,很多飛行員還是養成一種看起來蠻不在乎的態度去面對。石貝波說,官校學生畢業前,都會去新店碧潭的空軍公墓行禮致敬,「順便幫自己將來看看位置」。他在一一三空戰之後拿到兩萬元獎金,「一個禮拜就請客全花光了」。
在四十七年八二三期間擊落兩架敵機的丁定中,對三萬塊獎金的處理方式更是哲學意味十足:他把錢放在抽屜最底下,出一趟任務回來,就抽一千塊出去花掉。
飛行員自己或許還算豁達,太太們其實才是最難熬的一群。前參謀總長、空軍總司令陳燊齡的回憶錄裡提到:民國三十八年初,所屬部隊的眷屬已經撤到臺灣,但是飛行員還留在大陸作戰。單位裡幾位隊員中只有陳燊齡與黃德厚已經結婚,所以兩人的太太在眷村也走得最近。突然有一天消息傳來,說有架飛機從北平天壇旁的臨時機場起飛,卻衝進跑道旁的樹林,因為臨時機場沒有消防車,人就困在裡面活活燒死,整架飛機一直到燒完才熄火........傳聞沒講殉職的人是誰,但只聽說是個「有家的」。聽到消息的陳太太面對黃太太,就面臨了好幾天的天人交戰。後來有人偷偷告訴她,死的不是陳燊齡,但剛懷孕的陳太太還是忍不住想:他會不會跟黃太太也說「不是妳先生出事」........?
每天傍晚交通車開回眷村,下車的會不會沒有自己先生,便成為太太們永遠的憂懼。如果老公一直沒回來,打電話到部隊又問不出所以,就難免提心吊膽。到晚上如果一輛載著部隊主官的吉普車開進眷村,更簡直有如不知要敲誰家大門的死神。我聽過一位老飛行員多年後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:「這種時候去敲門,誰家太太一開門,看到一堆人在外面,鐵定『轟!』一聲昏倒在地上,每次都這樣。」
在過去撫卹制度不如現在完善,職業婦女工作機會又不多的情況下,關係緊密的空軍圈子裡,替同學(或學長學弟)照顧遺孀,最後卻把「大嫂」娶回家當太太的例子,根本不是新聞。這不只是近水樓台引發的情不自禁,也具備現實上的必要性。因此也有這樣的笑話:「喂!我的兒子跟你的兒子一起打我們的兒子,趕快去管一管!」
楊敬宗在美軍顧問團上班的太太,對於空軍掩蓋丈夫殉職的真相非常生氣,不但從臺北趕到清泉崗要找人理論,甚至還揚言要向外國記者放話。一直到空軍總司令親自安排與她私下會面,除了保證對楊敬宗的褒揚與對家屬的撫卹不會打折扣,還播放當天的戰管通話錄音帶,確定楊敬宗是在空戰後才喊出「哎呀」一聲失蹤,當場泣不成聲的楊太太才不再追究。
這究竟是少數的例子。在過去,出了事死了人,也沒有人敢去抗議,也沒有媒體敢去報導:即使民國五十三年與六十年的國慶閱兵,都曾發生參演的飛機失事,卻當然都不會在舊報紙上找到什麼記載。但是如果願意到碧潭去看一看,就會知道民國四五十年代「每個月都在摔飛機」的「盛況」。
現在時代當然變了,再也沒有媒體擔心因為報導軍機失事而丟飯碗,甚至拜行動電話與爆料文化的發達,任何一架飛機只要故障提前緊急降落,立刻就成為接下來SNG連線的焦點。軍方對於失事問題的態度,也不能不有所改變,而這些主事高官的心態轉變,似乎也表現在政策的轉變上:記得是民國九十年,有一回空軍總部突然把跑國防部的記者們請去「茶敘」,長官們略顯興奮地拿出統計資料給大家,告訴我們:過去一年是空軍遷台以來,頭一遭創下沒有一架飛機失事的紀錄!不過長官沒說的是,表格上也可以看出,過去一年不但是唯一沒摔過飛機的一年,也是五十年來空軍總飛行時數最低的一年!
當然,隨著新式戰機的高安全設計、助航設施的進步、氣象報告的準確化、模擬機的大量引用,的確使得空軍飛行員的生涯安全性大大提昇。不過,漂亮的飛安數字背後,有沒有部分因素是飛行員們害怕賠掉小命,或是主官們害怕影響宦途,所以把「絕不出事」看得比「嚴格訓練」更重要呢?我不知道答案。
我只確定的是:在四十七年台海空戰中,國軍創下壓倒性勝利(官方的31:1數字可能誇大,實際上國軍從七月廿九號被共軍偷襲擊落兩架,到十月十號最後一場空戰,雙方撞機各毀一架,我方總戰損應該是四架。不過國軍獲得絕對優勢,打到後期共軍幾乎不敢起飛,絕對是事實),決不是無端端因為運氣就得來:勝利的代價,就躺在碧潭旁邊。


(本文為轉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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