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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去年龍應台女士寫的一篇文章,黑貓中隊跟黑蝙蝠中隊所發生的歷史不到半個世紀,
像她這麼博學之士都不知道這段歷史,更遑論一般人士。
榮耀會逐漸消失,但那些從烈士從來沒有得到他們應有的榮耀。

【聯合報╱龍應台】2007.05.31 - 06.01

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,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,
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,對什麼樣的人追懷。──約翰‧甘乃迪

美國要成立冷戰紀念館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個叫葛瑞‧包爾斯(Gary Powers Jr.)的人。
他說:「我們美國人對於為自由而戰死的勇士們總是給予極高的榮耀,但是對於冷戰,卻毫無表示。
冷戰,長達五十年,犧牲了數千勇士的生命,花費掉上兆的金錢,改變了歷史的軌道,
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。但是今天的世界卻對冷戰一無所知,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,
是極大的不公平……在1945到 1977年間,美國有四十多架祕密偵察機被擊落,
犧牲者卻從來得不到一絲的榮譽或感謝。」

美國人知道包爾斯這個名字,是因為包爾斯有個有名的父親,法蘭西斯‧包爾斯,小包爾斯五歲那年,
1960年5月1日,他的父親駕著美國最新的科技成果U2 偵察機潛入蘇聯領空一千三百英里,
然後被薩姆彈擊中,法蘭西斯被俘。三十歲的法蘭西斯在公開審判中表示「懺悔、認罪」。
關了兩年後,美蘇劍拔弩張的冷戰期間有名的一個鏡頭出現了:換俘。法蘭西斯站在柏林格林尼克橋的東端,
美國所逮捕的蘇聯間諜阿貝爾站在橋的西端,然後兩人同時往前走,回到各自的祖國。

美國人民對被釋放了的法蘭西斯責難有加:他為何不自殺?他為何不毀掉飛機?他為何承認有罪?
他為何如此怯懦?法蘭西斯黯然離開了中情局,在1977年駕駛民用直昇機時墜機身亡。

2000年5月1日,紀念法蘭西斯被蘇聯逮捕的四十周年,在新的U2基地,美國空軍追贈十字勳章給法蘭西斯。
主持典禮的將軍致詞時說,「國家在五○年代對於法蘭西斯和他的同袍們所要求的,
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可思議──國家要求他們在那個危險的年代裡飛進莫斯科──孤獨一人,
沒有任何武裝,還要求他們表現出無所畏懼!」

很多人支持小包爾斯的呼籲和奔走。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說,「冷戰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最重大的國際衝突,
也是人類近代史上最長、型態最特殊的一種戰爭。」普立茲獎得主專欄作家克勞漢莫說,
「冷戰紀念館不需要宏偉,但是一定要有一個小的教學館,一個長廊獻給那些英雄──杜魯門、邱吉爾等,
一個大廳獻給陣亡者,也就是那些無名無姓的諜報員。」

紀念典禮結束時,一架最新的U2漂亮地掠過天空,表示致敬。小包爾斯安慰地說,父親的榮譽,
總算是得到公平的對待了。

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
兩年前,我到台灣新竹的清華大學任教,第一次聽到「寡婦村」的名稱。說是,新竹是空軍基地,
飛行員常常一去不回,因此哪天暗夜裡一家傳出哭聲,整個村子都會哭。我沒太在意,只是稍覺奇怪:
又沒打仗,哪來這麼多飛機掉下來?可我也看過飛機墜落的。那是戰鬥機,
從天空捲起一股濃煙一頭栽進茫茫漠漠的玉米田裡。鄉下的孩子們奔過去撿拾看不出名堂來的碎片。
是在新竹,我第一次聽到「黑蝙蝠」和「黑貓」的名字,而且從一個開過戰鬥機的飛行員口中聽到,
從新竹基地升空到對岸,只要六分鐘。是在清大,北院教授宿舍要搬遷,我才聽說,
原來「北院」曾是美軍顧問團的宿舍,而美軍顧問團和美國中情局的白手套「西方公司」有關,
「西方公司」就在東大路。這時,我還沒聽過 U2這個詞。

鳳凰衛視製作的《台灣天空的祕密》今年四月在中天頻道播放,我才恍然大悟這些道聽塗說的蛛絲馬跡和
「我」的關係:民國44年我三歲時,「黑蝙蝠」開始執行任務,到大陸低空飛行,攝取情報,到我十五歲時,
他們的任務才結束。法蘭西斯的U2在1960年被擊落之後,美國不便再進入蘇聯,
沒幾個月就把兩架嶄新的U2運到台灣來,讓中華民國最優秀的飛官潛入中 國大陸,
以高科技探察中共的軍事設施、核子試場、國防能力,任務一直執行到我大學畢業那一年,1974。
原來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,黑蝙蝠中隊的年輕人出機八百多次,十架墜機,一百四十八人喪生,
那是全體隊員的三分之二。原來在我準備層層考試要出人頭地的時候,黑貓中隊的年輕人一次一次地夜航U2,
一半的隊員死亡,兩個人被俘虜。原來在我讀書玩耍成長的時候,和我同齡的人,
有些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父親,而且他們的母親還不能公開哭泣。

我趕忙補做功課。原來,這些軍官以生命獵取情報,把情報交給美國,換取美國對台灣的長期援助。
原來,是黑貓和黑蝙蝠所獲得的情資,使美國得以掌握中國的核武發展進度。原來,是這些台灣人的犧牲,
使季辛吉證實了中蘇邊界在1960年代末的緊張而積極拓展美中建交。
原來,是這些飛行員在整個中南半島的天空裡祕密穿梭,和法蘭西斯一樣,
「改變了歷史的軌道,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」,同時保住了台灣數十年的穩定。

可是,這些人的命運和法蘭西斯多麼不一樣啊。 對冷戰一無所知

我的功課很快就把我引到了葉常棣、張立義這兩個名字。
葉常棣,1963年執行第三次高空偵察任務時於江西上饒被共軍薩姆二式(SA-2)地對空飛彈擊中跳傘被俘,
在醫院搶救中,醫生從他身上取出五十九塊導彈碎片,此後下放勞改,備嘗艱辛。
十八年的磨難之後,於1982年被釋放到香港,台灣政府卻 不接受他回鄉,
最後由美國中情局安排他赴美居留。十八年間,妻子改嫁,人事全非。到1990年才被准許回到台灣。

張立義,1965年於蒙古遭到薩姆飛彈襲擊,跳傘被俘。勞改下放後與葉常棣同時被釋放到香港,
同樣不被台灣接受,由中情局收留,接往美國。家庭折裂,青春毀損,人生不可迴轉。

還有那些根本不曾解密的、我們還不知道真相深淺的痛苦和犧牲:隨著美國對U2的解密,
黑貓中隊的殉難者資訊打開了,但是黑蝙蝠的歷史,牽涉到空投諜報員,仍舊蓋在黑紗中。
巫毒中隊的情況,社會知道得更少。知道得少,我們根本無從去認識那隱藏的悲劇和瘖啞的委屈。

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為自己嘆息的人:陳懷生、祁耀華、李南屏、吳載熙、黃七賢、黃榮北……
我們的社會何時對這些沉默的犧牲者道過一聲感恩的「謝謝」?

我發現我竟然和小包爾斯一樣想發出吶喊:「今天的世界對冷戰一無所知,
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,是極大的不公平。」

亞細亞的孤兒

清華思沙龍的學生在我研究室裡默默地看完了《台灣天空的祕密》。我問,「怎麼樣?」
我不太確定他們會怎麼反應,因為,不是整個社會都在說,今天的年輕人是沒有思想的「草莓族」,
反抗深刻,崇拜感官,對歷史茫然?可是他們很誠摯地說,「超感動。」

如果行政院、國防部、空軍司令部不去榮耀他們最傑出、最勇敢的子弟們,
如果這個社會的成人們不懂得疼惜、尊敬自己最悲壯的歷史,那麼就讓年輕人扛起來吧。
清華的學生決定由他們來對這些沉默的勇士們表達敬意。他們分工合作搜索資料, 編輯手冊,設計海報,
發放傳單,同時用各種方法蒐集黑蝙蝠和黑貓隊員名單,一個一個打電話去爬梳線索,去發出邀請。
被擊落的十架黑蝙蝠飛機中,只有三架被找了回來,死亡三十三年之後,烈士的骸骨回到故鄉。
學生們尋找烈士遺族,希望把他們請來清華。在打電話之前,
學生還彼此研究要如何對遺族措辭來表達自己的誠懇。他們討論時極認真,極嚴肅。

我打電話給羅大佑,問他,「聽過黑蝙蝠這三個字嗎?」
他說,「沒有。」
於是我把歷史和學生希望對歷史致敬的心意告訴他,希望他到新竹來,
獻一首〈亞細亞的孤兒〉給那個殘酷又悲傷的時代。大佑靜靜聽完,說,「我去。」
我給詩人向陽寫信,問他願不願意挑選一首他自己的詩來新竹朗誦,用閩南語,紀念那個蒼涼的歲月。

數日之後,在一個寧靜的凌晨,他回信:「我為黑蝙蝠特別寫了一首詩。」
當年英氣逼人、出生入死的勇士,今天即使倖存,也已垂垂老矣。在他們全體帶著寂寞的歷史離去之前,
讓我們挽住他們,謙卑地說一聲「謝謝」吧。

是的,我同意甘乃迪所說的: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,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,
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,對什麼樣的人追懷。
清華思沙龍6月5日晚間七時於新竹清華大學大禮堂舉辦「向勇敢的人致敬」,
學生誠懇邀請無法聯繫的黑蝙蝠中隊殉難烈士遺屬及隊員主動致電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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